北京十一學校的校長李希貴,在沉悶的中國教育界絕對算得上一個“異類”。
上個世紀80年代,大學畢業后,他成為山東高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老家的一所中學語文老師。
正如很多成功人士傳記中所描述的那樣,主人公選擇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航道,此后揚帆遠行、一帆風順。李希貴從老師做到年級主任,再到副校長、校長,乃至濰坊教育局局長;由于表現出色,2006年調任教育部負責籌建基礎教育質量監測中心。
2007年,他的人生軌跡轉了一個大彎,正當“仕途”被眾人看好時,他主動選擇來到北京市十一學校出任校長。而一場如今看來或許將撼動中國基礎教育課堂模式的變革,也隨著他的到來,在這所學校埋下了種子。
日前,教育部在北京市十一學校舉行了一場新聞發布會,介紹這所學校的教育改革經驗。按照教育部新聞發言人續梅的話說,教育部在一所中學開發布會,“這還是第一次”。主管官員評價學校的改革是一種新的育人模式,“為學生全面而有個性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而改革的“操刀手”李希貴本人卻顯得非常低調,與其大刀闊斧的改革舉措形成了鮮明對比。他說,“如果再給自己三年時間,應該能做得更好”。
近日,記者專訪了這位校長,聽他講述了這場讓“學生最高興、老師最痛苦,家長最擔心”教育改革的幕后故事。
迷戀學生成長的老師
記者:十一學校啟動這場改革的初衷是什么?
李希貴:最近這些年,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在中學領域這種“千校一面、千人一面”的教育現象,就開始了育人模式的探索。通過構建一個推動學生選擇的多樣化課程體系,形成每一位學生不同的課程方案,最終實現我們教育的本質—讓學生能夠發現自己,喚醒自己,成為自己,使他們具備社會責任感、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
記者:你在很多場合都說,這場改革“學生最高興、老師最痛苦,家長最擔心”,老師為什么會“最痛苦”?
李希貴:因為改革對老師的挑戰太大了。實施“選課走班”,傳統教學組織形式發生了變革。行政班和班主任的管理模式被打破,學校各項管理制度面臨重建。更為重要的是,隨著行政班和班主任的消失,任課教師的教育和管理責任大大增加。每一位教師從學科教學走向了學科教育,他們不僅要負責學科教學,還要關注學生的心理、情緒和人際交往;不僅要教會學生,更要教學生會學,要管理和領導學生的學習。對于很多老師來說,工作量增加了好幾倍。
記者:我們學校提供了什么樣的機制,能讓老師適應這場略顯劇烈的變革?
李希貴:非常幸運,十一學校集中了一批有追求、有夢想的人。一直以來,我們希望找到一種很美好的教育,就像加拿大知名的教育學家馬克斯·范梅南教授所說,“教育學是迷戀他人成長的學問”。十一學校就是有相當一批老師是迷戀學生成長,看到學生成長就忘乎所以的人,我想這是改革能夠不斷得以推進的最為重要的一件事。十一學校的價值觀,是所有老師討論甚至交鋒后產生的價值觀,我們都認同于價值觀。所以,我們再討論的時候,不會再吵架,我們就去做。
記者:價值觀是一個方面,現實卻是改革后教師們的工作量都增加了不少,作為校長你如何平衡?是否要在績效考核中體現?
李希貴: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前兩天,學校所在地的區委區政府領導以及教委主任來學??疾?,我跟他們都說了,你短時間可以,但不能長期讓這些老師賣命,拿著同樣的工資,干著兩倍三倍的工作量。我舉了學校一個男老師的例子,他是個年輕老師,因為工作壓力大非常勞累,有老師看他樣子就說,你怎么看著像是生了孩子一樣累?十一學校的老師承擔了這么大的改革任務,為地方乃至國家在開發課程,而且我們已經把課程改革的經驗分享到其他學校了。所以,我覺得現在的薪酬體系不公平,應該對這些老師有所表示。領導聽了匯報后也很重視,他們一方面非常認可十一學校老師們的貢獻與奉獻,同時也表示正在研究怎么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很重要的事,我們正在爭取。現在績效工資制度實行之后,也帶來了很多障礙,要打破它,需要一個時間。
讓學生找到“新的歸屬”
記者:對于學生而言這場改革又意味著什么呢?我接觸過一些學生,他們說原來的行政班撤銷后,一下子覺得沒有了依靠,缺乏歸屬感。你怎么看?
李希貴:其實不只是學生,很多中國人對一個單位的歸屬感都太強了,什么事都歸到單位。即便退休十年了,有事還想著找原來的單位。這些孩子們一開始不適應,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經過一段時間,他找到了歸屬,為什么?實行選課走班制后,一個學生因為課程選修的緣故,可能會有8-10個新的班集體,所以需要每一個學生在這里邊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盡到不同的責任。
而且,你要學會扮演不同的角色。打破了行政班,學生里最不適應的是誰?我們發現是那些長期當班長的學生,最不適應。因為過去他在這個班里特別受尊崇,現在行政班一下沒有了,特別找不到自己。我希望這些孩子也能學會做群眾,在技術課上是學徒工的角色,在戲劇課中可以跑龍套。當一個孩子在學校里能夠在不同的團隊、不同氛圍里生活的時候,他就安全了。
記者:實行“選課走班制”后,學生在校園里可以接觸更多的同學,形成不同的學習自組織,這也是教育的題中應有之義吧?
李希貴:沒錯,我們的學生通過這種不一樣的校園生活,慢慢找到了跨班級的志同道合的同伴。西方一個教育學家發現,一個人的財富是他最好的五個朋友的平均數。所以,學校能不能給學生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學,特別是將來能夠一塊創業的朋友,像蓋茨、喬布斯、雷軍那樣,我們覺得很重要。
非常欣慰的是,現在十一學校里這樣的圈子越來越多。上個星期四,我和學生們共進午餐一起交流,坐在我旁邊四個學生都是《異鄉》雜志的主編、副主編,來自四個年級,不僅不是一個班,而且不是一個年級,他們都有共同夢想的學生,彼此之間有了新的歸屬。
“我們還在路上”
記者:如何評價十一學校目前正在推進的課程改革?
李希貴:本來發布會我們提供的材料是“課程改革,我們在路上”,但教育部的同志不同意,他們建議稍微高調些。但我們自己覺得,課程改革的確是“在路上”。對于課程改革,我們只有價值觀的引領,沒有模式的要求。我們也反對把所有的學科、所有的課堂都用一個模式去固化。我們鼓勵老師根據自己的學科,自己個人的授課風格,去設計不一樣的課堂教學。我覺得,任何改革都必須順應人性,如果和人性逆著來,那改革者的工作量就會大很多。
記者:為什么對自己的改革嘗試這么低調?
李希貴:學校從2007年開始改革的準備,此后我們一直是自己悶頭干,因為改革的工作量太大了,需要安靜地干幾年事。本來這次我還準備拖一下(注:指教育部在十一學校召開現場新聞發布會,介紹該校的改革進展),為這事還專門找了一次部領導,看能不能再拖幾年時間。他說這一次不行了,不能再拖了,三中全會決定出來后,教育改革被提到了很高的位置。下一步改革的八大工作動態,教育綜合改革被列在了第二位,僅次于農村改革。部領導就要求我們,這次必須把學校改革的階段性成果告訴社會。
其實從這兩年,外邊來參觀學校的客人也很多,全國20多個省份的領導、朋友、同行都來過學校,人數得有1萬多人,我們也只是簡單介紹了正在做的事.
我自己覺得,如果再給十一學校三年安靜的時間,我們會做得更完善?,F在你會看到學校到處是問題,還有若干漏洞,下一步我們還要有大量的工作要做,還有很多問題等著我們去解決,比如“選課走班”制配套政策的形成,老師課堂教學風格的形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