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局限于洞穴,一個偉大的愛者和一個偉大的被愛者不可能協同于一人,在君主政制的洞穴中,兩者在一個人身上造成的分裂甚至會戲劇性地破壞整個洞穴。
似乎有兩個辦法可以調解:一個是《長恨歌》開頭所引漢皇故事的潛臺詞即漢武帝晚年對鉤弋夫人所為,一個是《長恨歌》結尾仙妃傳釵寄情的玄想。但是第一個辦法否定了君主的愛欲的現實性,第二個辦法否定了洞穴的局限的現實性。第二個辦法是一種詩歌的謊言,不同于哲學的謊言。與其說它取消了洞穴的局限,不如說是在暗示,向誰暗示?是不是明白了暗示并為回應這詩歌的謊言之故,哲學才學會了撒謊?
“仙境”在詩里是個可疑的地方,是道士的轉述,君主并未親歷仙境,是“道士”教“方士”為“漢家天子使”去仙境見了回復的。用時髦的話說,道士是搞政治神學的,方士是搞社會科學的,詩人刻畫了一幅“政治神學教社會科學以民族文化精神來排遣此恨”的圖景。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典出《道德經》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何謂“不自生”?不自生愛欲是也。愛力有盡,而愛欲不熄,上下左右沒個了結處,是為人間。歸而托于“夜半無人私語時”,這意味著取消了政治實踐。
這個仙境是詩人順著愛欲而向前推進的,故意向前推進到荒謬的地步,破滅在《長恨傳》的這兩句話里面——“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安,無自苦耳。’ 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殆不勝情。” “太上皇”這個詞有意思。“太上無情”——“太上”似乎乃開出洞穴之外之意,卻又反諷到了極致而使人渾然不覺。
再看同樣以愛欲為主題的《會飲》。蘇格拉底可以說是一個偉大的被愛者,這從《會飲》篇末阿爾喀比亞德對蘇格拉底的頌詞中看出來。阿爾喀比亞德是個偉大的政治實踐家,作為一個偉大的被愛者,他愛著蘇格拉底,因此蘇格拉底不妨被視為最偉大的被愛者,而之前那六篇如“愛的階梯”的講辭則把蘇格拉底放在了一個最偉大的愛者的位置。莫非這表明唯有哲人和哲學方可免于此恨?然而“哲人王”……“哲人王”這個詞與“太上皇”相應。
故末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便不只是詩人為玄宗道,更是哲人高度的一嘆。所謂“長恨”,非止于一時一事一人之恨,乃幾乎無可消除之恨也。此長恨乃古今一切偉大的政治哲人之恨。
這里還藏了一點:此恨若綿綿無絕期,此愛亦不熄,此恨之所以綿綿無絕期,乃哲學與政治之永恒張力之故。凡此種種乃以詩傳結合的方式去說,看起來說的又是一個富于詩性的政治實踐家的愛情悲劇。
政治、哲學、詩,三者的關系變化及其對彼此生發的作用乃《長恨歌》隱含的主題。一個可與之對觀的文本,便是《會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