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的《老王》一文入選滬教版、人教版、蘇教版、魯教版等多種教材,這篇文章展示了底層人的善良人性,打動了無數人的心。我聽過很多這篇課文的公開課觀摩課,每節課基本上都是先整體感知全文,了解老王的“苦”與“善”,接著從描寫的角度品味老王善良的心靈,并探究作者“愧怍”的原因,最后拓展延伸出要關心社會底層人物的主旨,這樣的課初看水到渠成,但往往在探究“我”為什么“愧怍”時力不從心,只能淺嘗輒止。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原因就在于我們只是就文論文,并沒有真正走進文本的“心”,更沒有走進作者的“心”。
一次聽過課后,我聽到兩個學生的對話,一個學生說:“楊絳一家對老王那么關心,為什么還要愧怍?”另一個學生說:“是啊,她一家每一次都給老王錢了,而且在其他人都不理他的時候,也只有楊絳一家關心他。”我當時聽了心里一震,是啊,從經濟上講,確實如此,作者愧疚的終究是什么?真的如教參所說的“作者的道德觀在這里起了作用”嗎?真的是僅僅為了體現作者的同情和悲憫之心嗎?
聽著學生的話,我萌生了一個念頭,金錢在《老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初看文本,直接涉及錢的有四處,分別是送冰的時候,送錢先生看病的時候,臨終送香油雞蛋的時候,最后是作者在最后反思時提及錢,由此可見,錢在文章中還是不可忽視的。
一、“錢”是展示愛心的媒介。
錢是媒介,表現了“我”一家對老王的關愛,這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優雅風度的體現。當其他乘客不愿坐老王的車,我們一家卻坐他的車,而且在得知老王得了夜盲癥時,“我”女兒還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老王給我們家代送冰的時候,我們不要他減半收費,送錢先生去看病時“一定要給錢”。應該說這其中有同情的成分在,但這并不是偶爾的一次兩次。錢碧湘在《禍至不懼福至不喜——楊絳先生二三事》中記載了楊先生關心“大院里給許多人家洗衣的于奶奶”的事情,這體現了楊先生對待窮苦人一貫的“憐老惜貧”的態度。
二、“錢”是情感交流的鴻溝。
文章一開始說“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他蹬,我坐”,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就表現了人物身份的差異,而不同階層的人認知基點也存在差異,不同生活層次的人情感交流必然存在“隔”的狀態。
當老王愿意給我們家代送冰并要將車費減半的時候,文中寫到“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這句話中大家都集中在“減半收費”這四個字上,并由此推出老王的善良忠厚的品性以及作者一家對老王的好,其實,這句話的核心在“當然”這兩個字上,什么情況下才會說出“當然”這兩個字?只有“我”在經濟或者精神處于優越的前提下才會有這樣的心理,老王“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也許會讓“我”“當然”地找到了心理的平衡點。
文學作品往往有留白之處,讀者要“依據語境研究話語的真正含義,解釋話語的言外之意。會話含義關注的不是說話人說了些什么,而是說話人說這句話可能意味著什么。”(著重號為作者引用時所加)(李振羽編著《語用學教程》P58,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5月)《老王》一文盡管寫得十分簡約,但言外之意卻十分豐富。
老王在臨終之前最后一次拎著香油雞蛋去看望“我”,老王他只說“我不吃”,這句話的文本意義空白之處在哪里?老王為什么說“不吃”?這樣一個身體極度衰弱油盡燈枯似的人不正需要補充營養嗎?其實,老王也許想說的是“我已經沒必要吃了,或者已經不能吃了,因為我估計不行了,熬不住了。”當“我”要給老王錢時,老王說“我不是要錢”,這句話如果改成“我不要錢”,那意味可能就大不相同,因為“我不要錢”只是表明了一種態度,某“教參”解說此處時認為“他制止作者去取錢時說‘我不是要錢’,以言錢為恥,表明了他的忠厚善良”,這恐怕既與老王的身份不合,也與文本前面的情節不合,更是曲解了文意,如果按照教參解說,那換成“我不要錢”倒似乎更好。但老王說的“我不是要錢”確實留下了很大的言外空白的闡釋空間,不是要以雞蛋香油換錢,那老王來干什么?很多人在解讀文本這處關節時都說這是老王來感恩的,我們不排除這一點,但僅僅是這樣嗎?我認為不是,“我不是要錢”,是來有事的,老王無兒無女無親人,只有“我”一家人還同情他,幫助他,他在彌留之際硬撐著來到“我”這里,其實可能還有一個更深的意圖在,就是想要向“我”一家交代一下身后事。文章最后交代老王身后事時,當我問老李老王身體的狀況時,特別提到老王“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去世的,這也可以驗證老王話語背后的空白之處。當“我”一家和老王的交往沒有超越“金錢”這條鴻溝時,深層次的情感交流就全部落空了。
三、“錢”是喚醒良知的醒木。
當“我”得知老王去世的消息時,“我”先是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但心里總覺得不安,作者反思到“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作者接著又否認了這一點。盡管作者自己否認了,但這一閃念其實還是與錢有關的,因為“我”堅持要給錢是在老王表白“我不是要錢”之后?;叵胛闹欣贤跛湾X先生看病后老王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這句話,在“我”一定要給錢后,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還不大放心。“文革”時代的主旋律是所謂普通勞動者當家作主,其實是少數人利用運動來打擊、迫害知識分子。楊絳之所以不敢坐三輪車,大概是因為當時作為知識分子,不敢“坐勞動人民拉的”車,不敢“騎在人民頭上”。而默存的一條腿大概也是被打傷的。老王此時仍然一如既往地對待他們,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淋漓盡致地體現了他懂得換位思考,懂得尊重別人,不怕被牽累,真誠關心錢鐘書夫婦的善良。這種善良在那個罪惡的年代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從這一點看“我”和老王兩人在感情的付出是不對等的。
如果把老王心中的楊絳和楊絳心中的老王拿出來稱一稱,應該有輕重。在老王的心里,楊絳一家人就像他的親人——他臨死之前最牽掛的親人。即便他們是別人眼中的“黑五類”,是要打擊批斗的對象,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對待他們,給精神受到巨大折磨的楊絳以精神撫慰。而在楊絳的心里,老王就是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勞動者,就是個生活不幸的三輪車夫。因此作為高級知識分子,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這個毫無學識的可憐的人,她并沒有把老王放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去看待。所以,楊絳付出的情感頂多是同情,同情他的苦,同情他的殘疾,同情他的貧困。所以面對行將就木的老王,她沒有請他進屋,沒有送他下樓,她不知道老王臨終前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不知道老王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藥,甚至在老王去世十多天后竟然才從老李那里順便知道,竟也沒有問葬在哪兒。所以我們說同情與“心”相聯,才是一種真同情,因為沒有“心”的同情,往往對被接受者來說就構成了人格上的不平等。而楊絳正是沒有做到以心換心,用平等心、真誠心、關愛心去交換一顆老實心、善良心、厚道心。所以,她才感到愧怍!
《老王》結尾原文是“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作者為什么這么寫?“多吃多占”這四個字就是從物質層面上說的,這與文章中多處提到錢正好呼應。后來改為“幸運者”實際上包含了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與老王的經濟上的困頓和被歧視的命運相比,“我”確實是一個幸運者!
我不禁想起屠格涅夫的《乞丐》一文,這篇文章包含了很多層意思,它寫到了平等、愛心和同情,還寫到了一層別的意思,屠格涅夫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明白,我也從我的兄弟那兒得到了施舍。”為什么說,施舍者非但沒有給乞丐什么東西,反而從乞丐那兒得到了施舍?我想從楊絳先生的回憶看,老王大概沒有享受到“兄弟”這樣的一聲稱呼,這樣一聲人道主義的精神平等的稱呼是多么的難能可貴!
“我”盡管在經濟上資助過老王,但也曾經在精神上俯視過老王,在老王去世幾年后,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不斷拷問自己的靈魂,這里的“愧怍”表現的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良知,是知識分子在心靈深處對底層人光芒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