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其中“頻煩”一詞,各本或作“頻繁”,一般理解為“屢次、多次”,表示頻度。如清代學者仇兆鰲注:“頻繁,言頻數繁多也。”[1]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也專設“頻煩”詞條加以考證:
頻煩,漢人語,《蜀志·費祎傳》“以奉使稱旨,頻煩至吳”是也?!稌x書·紀瞻傳》“頻煩饕竊”,《庾亮傳》“沐浴芳風,頻煩省闥”,《周書·太祖紀》“頻煩請謁,至于再三”,劉知幾《史通·書志篇》“頻煩互出”,《雜說篇》“詔策頻煩”,皆取“頻仍”之義。亦作“頻繁”,《晉書·王濬傳》:“蒙國厚恩,頻繁寵擢。”杜詩“三顧頻煩天下計”,正用《蜀志》。[2]錢說影響很大,得到了《辭源》、《漢語大詞典》等大型工具書的一致認同,所以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語文》這樣注釋“三顧頻煩天下計”:“意思是劉備為統一天下而三顧茅廬,問計于諸葛亮。這是贊美諸葛亮在對策中所表現的天才預見。頻煩,猶‘頻繁’,連續多次。”[3]上述解釋貌似無疑,其實不然。因為“頻煩”在表頻度上與“頻繁”同音同義,僅僅屬于通假關系,二者的用法并不完全等同。如《晉書·庾亮傳》“沐浴芳風,頻煩省闥,出總六軍”,(案,《文選》卷三十八庾亮《讓中書令表》作“沐浴玄風,頻繁省闥,出總六軍”。)從句式上看,“頻煩”與“沐浴”、“出總”同位對舉,顯然不是頻度副詞,而可能用作動詞。錢氏關于杜詩“正用《蜀志》”的看法也值得商榷?!度龂?middot;蜀志·費祎傳》中“頻煩”確實用作頻度副詞,與“頻繁”同音同義;但《蜀相》里“頻煩”則不可能表示頻度,因為“三顧”已含有“連續多次”之義,而“頻”如果用作副詞也足以表示“屢次、多次”,如杜甫《送殿中楊監赴蜀見相公》:“豪俊貴勛業,邦家頻出師。”更重要的是,從律詩頸聯要求工整、講究對仗的角度來看,“開濟”意為“開國、輔佐”,“頻煩”與之相對,也應是動詞用法。這一點,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大學語文》已指出“煩”的動詞用義:“頻煩,屢次煩勞,指多次商量,反復計議。”[4]其實,“頻”也用作動詞,意思是“憂愁、憂慮”。“頻”,小篆字形作“瀕”?!墩f文·瀕部》只收兩個字,都含有“皺眉”、“憂愁”之義:一是瀕,“水厓,人所賓附,頻蹙不前而止。從頁,從涉”;一是顰,“涉水顰戚,從頻,卑聲”。段玉裁注:“顰戚,顰眉蹙頞也。”《玉篇·頻部》:“顰,顰蹙,憂愁不樂之狀也。”《周易·復卦》:“六三,頻復,厲,無咎。”王弼注:“頻,頻蹙之貌也。”《巽卦》:“九三,頻巽,吝。象曰:頻巽之吝,志窮也。”王弼注:“頻,頻蹙不樂而窮不得已之謂也。”孔穎達疏:“頻者,頻蹙,憂戚之容也。”《孟子·滕文公下》:“己頻顣曰:‘惡用是者為哉?”朱熹注:“頻與顰同,顣與蹙同。”值得注意的是,在“皺眉”、“憂愁”的用義上,“頻”和“顰”是一對古今字。《說文·頁部》:“煩,熱頭痛也。從頁,從火。”由“熱頭痛”可引申為“煩悶、煩躁、煩亂”,《玉篇》:“煩,憤、悶、煩,亂也。”《左傳·昭公元年》:“至于煩乃止也已,無以生疾。”杜預注:“煩不舍則生疾。”《三國志·魏書·華陀傳》:“廣陵太守陳登得病,胸中煩懣。”王力先生指出,“煩”、“懣”、“悶”、“憤”等屬于同源字。[5]由“煩悶、煩躁、煩亂”再引申為“操勞、煩勞”?!稄V雅·釋詁一》:“煩,勞也。”《左傳·僖公三十年》:“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史記·晉世家》:“(郤克)至國,請君,欲伐齊。景公問知其故,曰:‘子之怨,安足以煩國?’弗聽。”曹植《洛神賦》:“日既西傾,車殆馬煩。”可見,“頻煩”除在表頻度上與“頻繁”同音同義之外,還有“憂勞”的動詞用義。前引《晉書·庾亮傳》“頻煩省闥”即用此義,意思是“憂勞于禁中或宮中”。《全梁文》卷三十六江淹《蕭驃騎讓太尉增封第二表》“頻煩紫渥,綢繆璇命”和《北史·盧賁傳》“及總百揆,頻繁(通煩)左右,與卿足為恩舊”中的“頻煩(繁)”都是“憂勞”的動詞用義。
“頻煩”表“憂勞”的動詞用義,與《蜀相》的詩旨也是十分契合的。杜甫歌詠諸葛亮的詩作很多,不僅贊美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高尚人格和豐功偉績,如“兩朝開濟老臣心”、“諸葛大名垂宇宙”[6];而且傾慕其與劉備君臣之間的同心同德和同舟共濟,如“君臣當共濟,賢圣亦同時”[7]、“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8]。后者更讓杜甫自傷自喻,感嘆不已。
至此,“三顧頻煩天下計”應該理解為“劉備三顧茅廬拜訪諸葛亮,君臣二人共同為天下大計而憂勞”。佚名認為:“少陵生平,赍志未酬,故于懷才不遇之士每相感觸,引為同心。……至于古人,則武鄉侯尤甚。……彼其生平之所為,鞠躬盡瘁,欲得當以報者,原為三顧草廬,付托之重,故出而馳驅,不憚頻疊煩勞,而以盱衡天下為計。”[9]周汝昌先生也深刻指出諸葛亮和劉備的君臣關系:“一方面是知人善任、始終不渝,一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圖報之誠。”[10]兩位學者論及《蜀相》,可謂切中肯綮,惜乎未能對“頻煩”一詞作出準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