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可空,非???/p>
道行很高的詩人,他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意為詩。莊子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淡泊名利的人,把自己融入自然,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就是所謂的“空可空”,然而一個人既然是人,就不可忘之于情,就是莊子也否定不了的。但詩人們擅長在某一時段,在某一桃源之地沉靜下來,寫他們的無意之詩,使詩達到閑適恬靜的曲徑通幽之境,這就是所謂的“非常空”。
空的出現,自然會使人想到大自然大宇宙的曠遠深邃,是詩人靈感的感官物。“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這樣的晴空萬里,使人詩情大發給人一種樂觀向上的豪氣。“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對于碧空的印象卻是悵惘與依依不舍的留戀。
也許有人似乎能做到“非???rdquo;的境界,逃避世俗融入自然便是這一種。“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王維《山居秋暝》),雨后的靜謐的深山,用“空”字來描述,目的是用來渲染自己對浣女和漁舟一樣的生活的羨慕,抒發了王維對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之景的喜愛,這“空”字另有所指,真是空山不空啊。他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常建迷于佛,自己就融入自然讓自己進入角色,使“空”成為施情物,擬人化地寫出了自然之景能使人消除雜念的清幽境界。我想,他們都不能算是“純空”的人。一座山,一片水,在詩人的眼里,不是山水,是空靈不盡之境,是帶情的靈氣所在。“霜露熊升樹,林空鹿飲溪”(梅曉臣《魯山山行》),動物的悠閑自在,在今天一個正在緊張施工的城市和正在林毀水失的農村是看不見的?,F在的詩人構造的是烏托邦式的天空,是一顆無家可歸的靈魂。同樣我們沿著古詩回到開始的地方,我們的靈魂會得到升華的。于是我聯想到讀幼兒班的兒子,他為什么就對蔚藍的天空就是沒有感覺呢。因為天空被高層建筑擋住了,空也真是“非???rdquo;了,沒有讓人感官的天空,他們自然不會想到隱藏在天空周圍的許多詞:大雁、雄鷹、白云、霧靄、朝陽、圓月……,也不能理解“水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美感。到如今恐怕像王維這等詠空的老手,也難寫出一句空字類的詩來。
現在,要體會空字類的詩,你必須睜開眼睛,重新給空下過定義。
二:空猶孤獨,空即是有,有還是空
空猶孤獨,它埋葬著一大片一大片忠骨。在我看來,空有時候就是孤獨和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代名詞。這種孤獨不能隨意談論,否則它的魅力就越發孤獨了。詩人在悲嘆“空”,其實是在感嘆自己有,一生有才卻壯志未酬,到頭來還是空。這就是所謂“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我們在許多人物的著作中,分享過那深不可測的孤獨。但他們不是談論自己的孤獨,只是堅守自己的命運。而我自命孤獨,不過是寂寞罷了。”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陸游《書憤》),“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陸游《示兒》),我不嫌麻煩地寫出詩的出處,目的是為了提煉他們的精神時,不致于落空。陸游的空是悲憤的,又是滿懷期盼的,你能說他的空,空了嗎?不是,這是孤獨的提煉,孤獨的升華,孤獨的深刻。“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陸游《關山月》),當他在等待中渴望有朝一日能施展報負時,便被那抱負切掉一空;當他在鐵馬冰河中縱馬馳騁時,便被那馳騁洗劫一空;因為整個朝政都使他孤獨。
任何生命個體都不可能擺脫空的孤獨,這是生命的痛苦,又是社會賦予人的尊嚴,是孤獨的獨創,孤獨的放逐,孤獨的迸發。“屈原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李白是理解屈原的,如果沒有空山丘的同感,哪能把屈原的詞賦歌頌到懸日月的地步呢!屈原的遭遇不必細說,我們有時還是把孤獨以紀念的方式向屈原訴說?。?ldquo;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崔顥《黃鶴樓》),鳳凰黃鶴在樓臺,輝煌而美麗,但它們都不見了,過去的猶如大江奔流,白云悠悠。人的一生,時光易逝,歲月不倒流,歷史滄桑令人感慨。而歷史正是給我們一代一代的人無限的孤獨,有人因之受害,有人因之受益。我在想,空有時可能就是人類孤獨的價值所在。
“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白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劉克莊《賀新郎》),孤獨者之所以能夠孤獨下去,并非因為他自己甘于絕望,而是不忍心于凄涼,人的憂患等不來輝煌的結果,白發書生怎能不流淚呢。杜甫的官沒有多大,甚至可以說不算官,但他還是想把自己所學施展施展,無奈國家動亂,民不聊生,空有一腔熱血。他自己如此,追懷別人亦如此,他在《蜀相》中寫諸葛武侯祠感嘆“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碧草映階,黃鸝隔葉,本是一種賞心悅目的景象,但黃鸝叫得那么動聽,可有誰聽呢?這一“空”字寫得特妙,使人油然而生惆悵的感物懷人之意。
“水軍東下本雄圖,千里長江隘舳艫。諸葛心中空有漢,曹瞞眼里已無吳。兵銷炬影東風猛,夢斷簫聲夜月孤。過此不堪回首處,荒礬鷗鳥滿煙蕪。”(杜庠《赤壁》),“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山國演義》開篇語),歷史形而上地賦予我們這種滄桑的結論,使我們看了《三國演義》后,人似乎一步一步被抽空血液,最后全身冰涼,這個過程不僅是嘆息,而是讀完作品后的長久孤獨。
我們回顧歷史,如果只是抱著“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歷史觀去審視,那就顯得太沒人性了。要從人文的角度深入當事者的內心,才能在歷史的長空中共鳴。誰愿意悲憤地陷入孤獨呢?即使孤獨能使一顆顆善良的心顯得卓越不凡,我也愿意他們不再孤獨。沒有辦法,他們以孤獨者的身份走了,要重新提起他們,是一件既驕傲又痛苦的事。他們作品中的人事景情是一兩個字能說清的么?昏君暴君,苦民難民,是一個孤獨者不能平衡掉的。勞役中“萬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見草長生。”(林景熙《讀秦記》),人半死了,三山的草長得高高的,視而不見。何況孟姜女一家呢? 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的故事在審美中杰出了,但這真是我們希望發生和看到的故事么?
元和六年劉禹錫被罷官,與白居易相會于揚州,路經南京時,漫游于這六朝古都。眼見大興土木的都城已殘破,聯想到敬宗皇帝沉溺聲色,游樂無度,國事日非,感慨萬千,于是吊古傷今,寫下了“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劉禹錫《石頭城》),是啊,滄桑巨變,故國已廢,繁華已歇。潮來潮去,拍打空城,更顯寂寞。如此說來“空”字是對六朝滅亡和國運衰微的感嘆,但他的心里還是有所寄托的,希望當朝統治者能有前車之鑒。
成為空城自然使有愛國精神的人有“黍離”之悲,尤其是征戰常使人家破人亡,情魂俱斷,悲愴于胸。“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姜夔《揚州慢》)——到了黃昏,凄清的號角聲隨寒風在空城飄蕩。“空城”渲染出凄涼冷落的氣氛,與揚州名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姜夔厭惡戰爭,李頎也不例外,“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李頎《古從軍行》)———連年征戰,許多戰士身喪邊地,換來的只不過是葡萄移植到中國而已,“空見”寫出了拿戰士的生命換取虛榮的憤慨。從人道的角度講,這些詩人的“空”,除了有憂患意識外,更多的具有人情味。平民百姓苦啊,君王貴妃也不例外,“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白居易《長恨歌》),愛情本沒有什么過錯,那么多人認為楊貴妃是禍害,但楊貴妃死了,也沒有換來唐朝的興盛。玉顏空死啊,詩人用“空”字來表達世人對人性的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