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已經被無數的人解讀過了.對于他,至于我,還有再談論的必要和可能嗎?但名人們早已說過,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既然如此,我就說一下我眼中的司馬遷吧。士人在專制體制下的生存困境
第三段一開始,司馬遷便以無比清醒、無比悲哀的語氣,寫出了象他這么一個人在專制體制中的地位。那就是,活著不過是“倡優所蓄,流俗之所輕”;死后也不過是“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如果不是經歷了人生的奇恥大辱——腐刑,他是不會有如此這般決絕的表達的。正是這一奇恥大辱,震醒了司馬遷,讓他看清了“主上”以及封建專制體制的殘忍本質,讓他看清了“推賢進士”效忠皇帝的愚妄。這一決絕的表達,實際上表達的是對封建專制最深刻的絕望,是在精神上與封建王朝最徹底的決裂。正是因為有了這決裂,司馬遷才實現了精神上的超越,而《史記》也因此有了后來史書所不具有的精神品格。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捶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肌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這段文字是最不忍卒讀的!這種書寫對于司馬遷來說,是回憶,更是一種精神的酷刑。仿佛可以看到漢武帝那冷峻的臉色;隨著一聲令下,武士們一擁而上;司馬遷被五花大綁;司馬遷在“捶楚”下輾轉呻吟;最后是那黑沉沉的蠶室中,那一聲慘烈而沉悶的哀吼......
司馬遷的悲哀是難以想象的,理性地說,他的悲哀可以分為三個層次。首先,腐刑對于他來說,是種性別上的傷害,是對他性別尊嚴的傷害。男女兩性,不管是哪種性別,都有自身的性別尊嚴,而在封建時代,男性的性別尊嚴尤其敏感。更何況司馬遷身為太史令,在他所處的社會中,他應該算個有地位,有臉面的男性。性別尊嚴受到傷害,對他而言,痛苦加倍。其次,司馬遷世代為漢家臣子,他對漢王朝的忠誠應該是無庸置疑的,懷抱著一顆赤誠的忠心向皇帝進言,卻換來這么一個充滿羞辱的致命傷害,他內心所感受到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至于說身體上的疼痛,也許還是最次要的。
司馬遷盡管有如此濃重的悲哀,但他沒有僅僅沉溺于個人的悲劇,他的歷史學素養給了他深邃的歷史眼光,讓他從自身的遭遇,看到了更多更高地位的人與他類似的遭遇,“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更進一步,他看清了在專制體制下,士人這整個階層的處境和命運。不管是象司馬遷一樣的普通官吏,還是王侯將相,一律處在專制皇權的恐怖統治下,隨時有可能受辱,或受死,概莫能外。司馬遷還寫到了氣節,但氣節又有什么用呢?士人的氣節在皇權面前不堪一擊,任何高貴的人格,高尚的氣節都只能匍匐在皇權的腳下,惶恐無地。氣節的唯一作用是讓士人在“侮辱”臨身之前有自殺的勇氣,讓士人用死亡反抗或者說逃避“侮辱”。因為這“侮辱”是來自皇權,來自朝廷的,士人根本沒有抗拒的可能......“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士人就象那猛虎,在其位時,或為太史令,或為“王侯將相”,甚至“聲聞鄰國”,而一旦“幽于圜墻之中,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吏則心惕息”,“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
受辱,還是受死?
受辱,還是受死?在專制時代,這實在是個難以回避的問題。直面這個問題的,司馬遷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現在,輪到他了。在第四段中,司馬遷討論了這個問題,他的討論體現出了他對人生三個層次的理解,以及他在這三個層次之間的掙扎與選擇。“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這是第一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中,重視的是生命,是希望好好地活著,這是人生的基本層次。但這個層次很容易就會面臨挑戰。當個人的尊嚴面臨挑戰,有喪失的危險,必須用生命去維護時,個人怎么辦?司馬遷說,“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他還說,“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這就是第二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中,重視的是尊嚴,如果尊嚴受辱,寧愿放棄生命。但如果司馬遷僅僅停留在這個層次上,他的做法就是憤而“引決”了,那就意味著《史記》事業的半途而廢了。所以說,這個層次解決不了司馬遷的問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選擇了受辱,選擇了放棄尊嚴。他選擇受辱的原因很清楚,“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這就是司馬遷選擇的層次,第三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中,重視的是人生價值,如果為了追求價值的實現,寧愿放棄尊嚴,承受侮辱。這就是人生的三個層次,在這三個層次中,人們重視的依次是生命、尊嚴、價值。我們可以想象,從一個民族的整體來看,某個個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他的尊嚴也是微不足道的,只有當他創造了真正的價值,他才可能進入這個民族的集體記憶中,成為這個民族歷史上不朽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價值層次是人的最高層次。司馬遷經過了痛苦的掙扎和抉擇,達到了人生的最高層次。
超越
當司馬遷為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選擇了放棄尊嚴時,他達到了人生的最高層次,實現了人生的超越。但他同時說自己是“自沉溺縲紲之辱”,是“幽于糞土之中”,這說明他心中還是有深深的恥辱感的。于是,歷史學的素養又讓他把眼光投向了古代。到了第五段,司馬遷又列舉了一些歷史人物,這些人物與第三段中所列舉的有明顯不同。第三段所列舉的人物是“王侯將相”,而這個段落列舉的是“圣賢”。這些“圣賢”在不同的程度上都曾經遭受了人生的困厄甚至侮辱的。從人生追求的層次看,從個人的成就看,從對中華民族的長遠影響看,顯然,“圣賢”處在更高的境界。從“王侯將相”到“圣賢”,司馬遷看到了人在精神上所能達到的高度,以及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對自己所屬處境的超越。“圣賢”們的言行境界,對志在高遠而心存屈辱的司馬遷來說,起到了精神航標的作用。因而,司馬遷在這個段落中列舉先賢,實際上就有了自我期許的含義。甚至可以這樣說,“圣賢“之路就是司馬遷之路,“圣賢”的追求就是司馬遷的追求。
如果說第三段是表現了司馬遷的悲哀與清醒,第四段就是表現了他無比痛苦之下的無比決心,而到了第五段,通過對先賢行跡的追述,所表現的就是司馬遷高遠的追求了。到了第六段,這種高遠的追求已經成為現實,司馬遷的語氣中甚至有了一些豪邁慷慨的味道。
我們可以想見,當司馬遷說到“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時,我們感覺不到充滿司馬遷內心中的成就感嗎?當說到“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時候,他還是大漢王朝那個卑微的被施以腐刑的太史令嗎?當說了“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債,雖萬被戮,豈有悔哉?”之后,這樣的一個人,世間還有什么樣的遭遇,能夠侮辱得了他嗎?
可以這樣說,腐刑讓司馬遷與封建王朝決裂,“圣賢“們為他指出了道路和所要達到的高度,而《史記》的完成真正讓司馬遷實現了精神上超越。他成為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的思想巨人,精神巨人,藝術巨人!
不能超越
超越,只能是發生在思想世界和精神世界;而人,總是生活在物質的現實世界里。到了第七段,他又回到了現實,而一回到現實,他就依然是那個叫司馬遷的太史令,或者說——中書令。腐刑的屈辱一刻也沒有放過他,“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這種痛苦將會陪伴他終生,至死方休,“雖累百世,垢彌甚耳!”這種痛苦只能遺忘,不能超越。
結論
所以,可以說,當司馬遷沉浸在《史記》的構思和寫作中時,他的目光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逡巡,他的精神超越了他臣子的身份;而當他回到現實時,他又成了那個王朝里一個普通的官吏。這,就是司馬遷的雙重生活。
我們還可以把司馬遷與后來的一些文學大家相比,可以發現,能真正實現精神的超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偉大如杜甫、白居易、蘇軾,在他們的詩文中也在自覺地恪守著臣格,恪守著對某個王朝的忠誠。從這個意義上說,《史記》真可以說是“史家之絕唱”了,而這個“絕”當然是“斷絕”的“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