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1987年初夏,我在縣城中學進入高三的最后沖刺。那一年夏天,我18歲,嘴唇邊有淺淺的胡子了。
每天早晨,我和校園里蔥蘢樹陰里的鳥兒一同醒來,去樹陰下背英語單詞,背古文詩歌。當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江面上,我才感覺腹中饑餓,朝學校食堂跑去。我喜歡食堂里還冒著熱氣的大白饅頭,燙嘴的油條。我把油條帶回給鄉下的母親送去,母親吃了一口,我看見她的喉頭,像鴨子吞食一樣抽搐了一下。母親望著我說了一句話:“娃,這下就看你的了,要么今后進城天天吃饅頭,要么就回來,跟媽種糧食。”母親有意望了一眼門檻邊的一把鋤頭。我在心里暗暗說,媽,我會努力的,我要進城,我謀生的“武器”,不是鋤頭,是筆。
6月里的一個周末,我回家,就坐在門前小板凳上演習一道一道數學題,這是我最擔心的科目。這些云山霧海的習題,讓我的大腦混沌成一片糨糊。“媽,我頭有些暈。”我仰起頭,對正在喂豬食的母親說。我望著母親,眼前突然有些影影綽綽的了。母親慌忙放下盆中豬食,上前來摸了摸我的腦門說:“不是發燒吧?”這時,院壩上一只老母雞蹣跚著走來,母親撒腿就去追那母雞,卻一個趔趄,栽倒在地。母親的這個動作,似乎冥冥中注定了那一年我高考的命運。后來,母親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衣衫,和我配合,把那只老母雞給逮住殺了,燉上一大鐵鍋雞湯。母親一大碗一大碗地給我添,她說:“娃,這是家里最好的了,讀書苦啊,多補一補。”喝得我飽嗝連天。
下午,我徒步到小鎮坐車去縣城學校。臨走前,母親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解開纏了又纏的手帕,拿出23元錢塞給我:“娃,你在學校,把伙食開好一點!”那是母親在家里幾乎全部的積蓄了。母親送我到山道上,風呼呼地吹,把母親的頭發掀起,我看見,40多歲的母親,發黃的頭發中夾雜著白發了。母親是一盞亮起的燈,我成了熬干她的“罪魁”。母親拉著我的手,突然嚷出聲:“娃啊,后天是你外婆的生日了,我得回去,在外婆墳前燒香,讓外婆保佑你讀上大學。”我從沒見過外婆,連夢里也沒出現過她一次,外婆在母親17歲那一年就走了,17歲的母親,四處流落,3年后和我父親結了婚。
后來我才從父親嘴里知道,那天是滂沱大雨,戴著斗笠的母親,急匆匆走了幾十里山路,再乘船,在長江邊一座沙丘上,母親在她母親的墳前不住磕頭禱告,求外婆保佑我順利考上大學。
7月到了,夏天的陽光透過教室窗戶,特別晃眼,我聽見了一聲一聲的蟬鳴,叫得我心里好慌亂。我用母親給的錢,請最要好的三個同學,去碼頭邊吃了肥腸扣碗,一個姓侯的同學吃得滿嘴流油,舔了舔嘴唇說:“小米啊,我們閉上眼睛許個愿吧,愿我們都如愿考上大學!”我們就在小館子里褪了油漆的桌前許了愿。
連續三天的考試,就是奔赴我命運的最前線。那一年高考作文題,是根據材料寫一篇通訊,我卻寫成了一篇散文??纪炅嗽?,我去江邊一棵大樹下,獨自睡了一覺。醒來后,我撿起一個鵝卵石,猛地朝江面上扔了去,我看見鵝卵石在水面上濺起了水花。
一個月后,我沉甸甸的一顆心,跌落到了家鄉山崖下,我落榜了。就在山崖邊一個石洞里,我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等我睜開眼睛,看見母親正站在面前,靜默之中,母親說話了:“娃,跟我回家吧,種莊稼,餓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