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盧前
“一個胖胖的圓圓的臉孔,濃黑的眉毛,嘴上有短短的胡須,穿著一身黑色的棉布中山裝,手里拿著一根黑色的手杖,看起來活像一個大老板;誰知道他卻是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盧前——冀野先生。”(謝冰瑩《記盧冀野先生》)舉凡提到盧前,沒有不提到他的胖的,這似乎是他的標志之一,而關于他的胖,也是趣聞多多。
盧前好吃且嗜飲,不知是因為他胖所致,還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胖?
梁實秋與盧前共同參加華北慰勞視察團,見識了他的酒量與食量:
我們到了西安,我約他到菊花園口厚德福吃飯,我問他要吃什么,他說:“一鴨一魚足矣。”好,我就點了一只烤鴨一條醬汁魚。按說四五個人都吃不了,但是他伸臂挽袖,獨當重任,如風卷殘云,連呼“痛快,痛快”。他的酒量甚豪,三五斤黃酒不算回事。
自少年時代就開始飲酒,隨著年歲的增長,盧前更加好酒,酒量也更好了。“迢遙何處望南樓?小飲三杯未散愁。記得浣花詩句好,醉鄉前路莫回頭。”喜酒且善飲,想來他的酒量大概不亞于飲酒東籬下的陶淵明和舉杯邀明月的李白吧?所謂“唯有飲者留其名”,不知是他的酒氣來自才氣,還是才氣來自酒氣?
讀《回憶父親張恨水先生》,我們發現另一件由盧前的胖而引起的趣事。1936年,張恨水、張友鸞、盧前、左笑鴻等幾位友人相聚南京“六華春”:
……酒過三巡,友鸞叔忽然高談起撲克牌之奧秘。笑鴻叔說,撲克牌最高分為“同花順”,于是仿效王漁洋的“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吟出:“又是同花,又是同花順。”父親立即接過去說:“冀野辭藻無倫,而身體肥碩,可贈以詞:‘文似東坡,人似東坡肉。’”席上恰有一盤“東坡肉”,一語雙關,舉座聞之大笑。
難得的是,盧前樂觀開朗,毫不介意別人的打趣:“人皆稱之為胖子,他不以為忤,總是哼哼兩聲做鷺鷥笑。”甚至老友易君左拿他的胖開玩笑做打油詩,說他“依然肥胖似冬瓜”,他反而接上說:“不徒冬瓜,而且葫蘆矣。”說自己頭大腹大而腰略瘦,胖似葫蘆。如此地樂觀豪爽、心無城府、言語無忌并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因為胖,盧前也頗有一番苦處。在四川的時候,盧前不敢乘人力車,因為怕起起落落的山路,一個不留神就有翻車之危。而坐滑竿對于盧前也是極大的考驗,回回在乘坐之前都要選之又選,選那最粗壯結實的竿子,坐上去也是兩手緊握架竹,絲毫不敢松懈,饒是這樣,也還是免不了轎毀人傷之險,坐折的轎竿子也算不少了。盧前自己說有一友人曾戲言:“湯若士的《還魂記》是拗折人嗓子,老兄的金軀是壓折人轎竿子!”
盧前的感情豐富,一時詼諧活潑,一時感傷時事,“一遇相知,不惜披肝瀝膽以投”。興致來時“哼三數句昆腔,皆楚楚有致”;忽聞舊友噩耗,立時愴然涕下;酒癮發作,三五斤酒不在話下;詩興大發,則揮筆成篇。如此的多才與多情,說句不甚恭敬的話,如若不是太胖,在形象上受了限制,我們大可稱之為一“絕代風流才子”了!
赤子盧前
盧前看起來樂觀開朗,過著充滿詩意的生活,而在他笑容的背后卻隱藏了無數的艱辛與困苦。
1927年,還在上大學的盧前失去了父親,作為長子的盧前,上有寡母,下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承擔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從這時起,他就在中學里兼職。畢業后他除了在大學教書,還同時兼任其他學校的課務。為了賺錢,他四處奔波教學:“(盧前)本職任國立暨南大學教授,兼職分在上海、南京……故一星期中,兩天在真如,兩天在上海,兩天在南京,一天在火車上。余笑問之曰:‘不累乎?’其小胡子一皺,微笑而已。”弟妹的教育費用、一家人的生活開銷,便是在他這奔波中、一笑中而來。直到后來盧前到成都大學任教授,每月薪水略有節余,才算還清楚了舊帳,這種貧苦的狀況似乎才有所緩解。
弟妹成人之后,盧前依然是負擔沉重的。由于子女多,一家人的生活始終不算輕松。筆耕不輟雖是源于盧前的勤奮和才情,而生活的重擔也是令他不斷創作的一個原因:除了教書,稿費是他用來養家的另一重要經濟來源。事實上,經濟的窘迫似乎從未遠離過盧前,他的“柴室小品”里曾有一篇《失竊記》:
……一個瀟瀟的雨夜,不知哪一位“君子”踰垣而來,一下就把四件棉衣取去,并且用我房間的門簾作了包袱。老妻認為“財去人安樂,活該破財,那個孩子回來,只有設法先替他或她補縫一件。”至于這門簾被竊,我當然立時感覺到迫害,因為受不住這一口寒風日夜的吹,最好立時要補做,但哪里有這一筆意外支出的款項呢!很想在大門上貼一告白,征求一個門簾,最好是原物送來,當面議價,備費收回。家人都笑我癡:“哪里會有此事!”
從一個失竊的門簾,足可以想見他的家徒四壁了。
然而,即便生活艱難,也依然無法磨滅他對生活對家國對文學的熱愛。舞臺上的關羽慷慨悲歌,臺下的他會熱淚盈眶;他對自己的故鄉南京有著無比的熱愛,若有人提到在南京建都的歷朝都享祚不久,“他必紅頭漲臉的憤形于色”;他交游廣泛,與人交往不拘小節,詼諧幽默,心直口快……不懂盧前的人難免要說他天真幼稚,不懂世故;而他的友人們則說他是心無城府,“一團天真活潑,與三歲小孩子無異”。事實上,這種天真摯誠正是他為人的根本。他的教書、治學、寫作、交友、處世種種種種,無一不是本著自己的純潔之心出發。
生活雖然艱辛,愛書如狂的盧前從不曾想過放棄對古籍搜集和保存的那份熱心。即便是余錢有限他也會毫不吝惜地花在搜求古籍上,“每有所獲,輒欣喜非常”。他不僅畢生研究中國古典詩詞,且搜集、整理、??彼亚蟮降母鞣N古籍版本,終生不輟;為了這些珍本能夠廣傳后世,他節衣縮食、自費刊刻,可謂用心良苦。抗戰時期,為了幫助鄭振鐸搶救在上海發現的《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他費盡唇舌多方設法幫鄭籌到巨款。
家學深厚,飽讀詩書的盧前算得一個道地的傳統文人,因此他以“修身治國平天下”為人生抱負,能夠參與政治事務就成了他自然而然的期望。不能連任參政員令他抑郁寡歡頗為不樂,做一任小小的保長也能讓他勞勞碌碌欣喜不已。他的向往仕途其實一點私心也無,僅僅出于一個書生小小虛榮之心和一番報效家國的赤子之心。他謀的實在不是其位,而是能“參政”,能做些事情,如此而已。甚至他希望長子能學習農業,也只是因為他認為“農興國”。他實在是一個不懂政治卻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天真的大孩子!
盧前的名字曾經被歷史的煙塵籠罩住,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又出現在出版物上。然而對他的提及還是太簡略,知道他的人還是太少,而那些曾經與他相交的、熟悉他的人不少都離我們而去了。因此,對于盧前的回憶與描述,只是我們從那些很早以前記述他的碎片中拼湊起來的斑斑點點,我們對于他的認知還是太少,這不免是個遺憾。盧前去世得很早,他也許還有許多計劃中要整理的古籍沒有整理,有許多要寫下來的文字還沒有來得及寫,但僅是他所留給我們的,也足夠我們去研讀、品味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