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兩年小學老師
記者:很多人并不了解你的經歷,網絡這么發達,但關于你的介紹不到200字,比如1931年出生于溫州,1951年到上海,后來畫連環畫等等。簡單得很。
劉旦宅:我剛到上海來,倒不是畫連環畫,而是畫教育掛圖。在大中國圖書局,后來合并成教育出版社,“文革”之后才到上師大。平時我是在家里畫外稿,比如給“人美”(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畫連環畫。
記者:10歲時,你就在溫州舉辦了人生的第一個畫展。后來在溫州還當過小學老師,這段經歷是怎樣的?
劉旦宅: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人家都覺得畫得蠻好。解放之后,到一個民辦公助的學校,叫西湖小學,去教書,那時我虛歲19歲。我年齡好記,49年就是19歲。那時候我在家鄉有點小名氣,就叫我去教小學。
記者:是教畫畫嗎?
劉旦宅:低年級學生是無所謂的,什么都教,主要是教美術,有兩年時間。
記者:后來為什么選擇到上海來?
劉旦宅:一個老師帶我來的。這個大中國圖書局很好,顧頡剛當時是總編輯、總經理。顧頡剛也是國學大師,但并不受歡迎,后來去了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他這個人實在是好。他給我們這些文化程度很低的職工開課,說:“我教了這么多年的書,都是教歷史,文學的還沒教過呢?”(笑)他教我們的課本是《古文觀止》,他還備課,一本正經地教我們。時間是中午,吃過飯休息的時候。后來認為他這樣做不合時宜,就停掉了。他這個人之好……后來批判他有經濟問題,他在錢方面是不可能有問題的。這是叫人哭笑不得的。
記者:后來就一直待在上海。
劉旦宅:“文革”之后到了“人美”,“文革”之前都是在教育出版社。“人美”后來也批判我。80年代到了高校,學校要我當系主任。
學畫,看看就記住了
記者:在溫州當小學老師之前,你主要是跟“東甌才子”徐堇侯先生學習?
劉旦宅:我在念中學的時候,英文不行。我的記憶力不行,記不清。英文我不喜歡,而且沒有接觸過,所以就跟不上。后來就停學了。
徐堇侯先生是地主出身,本來很富裕,到了他這一代基本上敗光了。他是個全才,畫畫、寫字、作詩、唱昆曲,樣樣都會,而且還是名中醫。我就跟他學,他家里的藏畫什么的都讓我學。我的這個老師后來被打倒了,但幫他的人好多,說他是自由職業者,是醫生。但地主(的帽子)要有個人戴,他太太就成了地主。其實他太太倒是個大小姐,官僚家庭出身。太太成了地主,他就沒事了。他的兒子、女婿,不是被打成地主,就是被打成壞分子。就因為他是個中醫,而且幫過很多人,百姓都很敬重他。“土改”的時候,他的兄弟都被打倒,也把他拉到臺上去,下面有很多人,他嚇得不得了。臺上的一個主席什么的人說:“你是什么人?我不認識你,你給我滾下去!”(大笑)滾下去就沒有事了。其實是幫他蒙騙過去,就是幫他推脫了。好人到底是有的。
(抗戰中)溫州淪陷了三次,他逃到鄉下去,到家鄉去,他給鄉人看病很賣力的。他穿著白汗衫,專門和農民圍在一起講故事。
記者:徐堇侯先生對你影響很大,你主要是跟他學畫?
劉旦宅:主要是學畫。跟他學古詩,古詩是要背的,背功我不行。跟他學醫,也是要背的,我也不行。什么藥名都要背,我背不出。畫不用去背,我看看就記住了。
記者:臨摹嗎?
劉旦宅:臨摹的。
記者:古詩和藥名背不了,但《紅樓夢》里的人物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晰?
劉旦宅:《紅樓夢》里的人物,這個人怎么樣,那個人怎么樣,我知道大概。具體的……叫我畫王熙鳳幾件刻薄的事,我找來找去找不到材料。其實《紅樓夢》我看過幾遍了,但找不到。我問紅學專家,人家就可以告訴我說在第幾回第幾頁。人家記性比我好。我看過又看,畫過又畫,再去找就是找不到。印象有的,人物形象也有的,但原話在哪里找不到。
記者:那時候你主要跟老師學人物畫,還是什么都學?
劉旦宅:他也不大教。他家里畫多,我主要是臨摹,看看,玩玩。
記者:這段時間是幾年?
劉旦宅:一兩年。
我的老師當中,都是倒霉的,鴻運高照的沒有。
記者:跟時代有關系。
劉旦宅:有些人就不會,像搞科技的。
記者:你現在的主要日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劉旦宅:我就在家里,寫寫字,難得畫畫,隨性的。
記者:你這里報紙很多。
劉旦宅:文化類的都看,經濟類的、政治類的也看,看了會有啟發的。國學方面的更關注一些。
鄭重談劉旦宅
在畫家中,劉旦宅是位好讀書,富玄想的人物,歡喜讀的是老子、莊子及屈原的作品,此外像張衡(平子)的宣寄情志的《思玄賦》、《歸田賦》這樣的短文亦是愛不釋卷的。劉子的酒量之大、棋藝之高,在書畫界也是所向披靡。
畫畫、飲酒、下棋,在劉旦宅看來都是“游于藝”,都是性情所致的游戲,都是在玩。玩是人生的一大境界。酒不喝了,棋不下了,畫也不畫了,埋頭讀書。讀書也就是玩啊。別人都以為睡眠不好是痛苦,而劉子則認為不能入睡,可以天馬行空,想入非非,好啊。他有時也是思索得很苦,把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化概括為“白玉青銅二三子”。說得明白些就是玉器文化、青銅文化,“二三子”者為孔子、老子、莊子。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國的思想文化為什么成熟得那樣早,老莊哲理、屈騷、晉代書法、唐詩、宋畫,為什么一出現都達到世界的頂峰?對這一現象的描述雖是重重疊疊,但難以找到圓滿的答案而使他感到蒼涼。想到今后的中國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文化頂峰,又使他感到悲傷。
現在要講講成了氣候的胡子了。劉旦宅的絡腮胡子,既密又硬,如同板刷,但不留,總是剃得光光的,熟悉的人都稱他為“劉胡子”,我則稱之為“胡子兄”。他把胡子留起來,還有我的一份功勞。我曾勸他要有藝術形象設計,齊白石是一頂氈帽,張大千是長髯、長袍、拐杖,你不妨把胡子留起來。后來,他真的把胡子蓄養起來。胡子長了,謝稚柳先生頗為稱贊:劉旦宅的胡子成了氣候,也是美髯公了。聯想到今天文壇的炒作之風,我說老兄如用胡子畫畫,就會被稱為“藝術大師”。他說用胡子作畫不是新鮮事了,唐代張旭用頭發寫字,張大千就能用胡子作畫。他的夫人在旁說用胡子畫畫,用左手寫字,那是何等了得啊。劉旦宅的左筆書法,堪稱一絕,但隱而不露,鮮為人知。某次,以左筆書法飲譽海上的謝春彥,要在劉旦宅面前顯示自己的藝高,劉旦宅說你這有什么稀奇,我不但用左筆還要倒著寫給你看,當場揮毫寫了一幅左筆倒寫的字,使春彥老弟為之厥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