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大師劉旦宅3月2日辭世,這篇未竟的訪談錄永遠不可能繼續下去了。我時常牽掛著這篇文章,幾次打去電話,皆因劉老身體原因,不忍心叨擾,只好擱置起來。
那是2009年1月20日,和劉老約好后,文匯報老報人鄭重先生帶我到他位于安亭路的府上拜訪。劉旦宅和鄭重有四十多年的深厚友誼,而我,算是他的溫州小老鄉。劉旦宅見到我們很高興。他戴著一頂帽子,胡子養得真叫漂亮,完全是一個“美髯公”了,精神也很不錯。鄭重說,你蠻好嘛!劉旦宅笑,說,我老了。
他的畫室更像學人的書房。畫案上堆滿報紙和書籍,筆筒里毛筆還在,但沒有看見硯臺。臺子上放著正在翻閱的報紙,座位旁也放著厚厚的一疊報紙。他訂了許多報紙,每天從頭版看到最后一版,興趣很濃。于是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談論新聞,談畫論藝的時間自然就少了。他對一段時間以來的時事很了解。對某某大師工作室,對“一百個齊白石不如一個魯迅”的說法,也都有自己的看法。他的思路很清晰,批評起來毫不忌諱。
近幾年,報刊上幾乎沒有劉旦宅的消息。他似乎不怎么畫畫了,書法還在寫,室內唯一掛著的書畫作品是王蘧常先生九十歲時書寫的四條屏,“劉子吾當儁,平生醉老莊。自然通畫理,曼衍濯靈腸。紫氣調諸色,玄思到八方。譽流遍香海,彩筆躍三光。”這是多年前王蘧常先生為他去香港開畫展寫的前言,字很精美。鄭重曾聽劉旦宅講過:“寫得好啊,每個字都像用刀刻出來的,多厚重啊。是現代王羲之,我把他與王氏父子并稱為三王。”
鄭重和劉旦宅是至交。劉旦宅去世,他很傷感,抬筆寫下挽聯:“學宗二三子,傲骨柔情,寫照傳神憑彩筆知交四十年,高山流水,仰天俯地哭斯人”。
劉旦宅1931年生于溫州。他自幼喜好繪畫,1941年便在溫州舉辦“十齡童畫展”。1951年到上海,為大中國圖書局畫書籍插圖、教學掛圖等,亦作連環畫。后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任職。1985年后任上海師范大學教授。
劉旦宅對人物、山水、花卉、蟲鳥、走獸各種題材都有涉獵,并擅長工筆、小寫意、大寫意、潑墨、潑彩等中國畫的多種樣式,作品充滿了濃郁的書卷氣,在中國畫壇上獨樹一幟。1981年,劉旦宅創作了《紅樓夢——金陵十二釵》,這組畫成為《紅樓夢》題材中影響最大、傳播最廣的國畫作品。王元化先生在為他的歐洲巡回畫展的畫冊寫序文時,引了《文心雕龍》里一句“思表纖旨,文作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王先生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有一種幽微奧密難以言傳的意蘊,不要用藝術的表現使之凝固成定勢,而應當為想象留出回旋余地。”他認為劉旦宅作品中的空白藝術總是幻化出說不盡的情懷。
“我這個人平淡無奇”
記者:劉老你好??蛷d里掛著的這個匾——“捐資助學,澤被后世”,是溫州大學頒給你的。我沒有記錯的話,80年代創建溫州大學時,你曾把赴日賣畫所得捐贈給溫大建造“溫故樓”,取意為“溫州故鄉”。
劉旦宅:對的,對的。
記者:現在很多人認為溫州人都是做生意的,其實從事文化事業的并不少。
劉旦宅:老一代的多,現在還是少。
記者:我們報紙曾采訪過同樣是溫州人的南懷瑾先生。
劉旦宅:好像登過講座。
記者:也采訪過谷超豪先生。
劉旦宅:寫谷超豪的經常有的,寫南懷瑾好像只有一次。
鄭重:給你也做一次《近距離》訪談。
劉旦宅:不不,挨不上。他們都是大師級。
記者:你也是大師級。
鄭重:你也是大師。你現在是《莊子》里面講的楚國的那只烏龜,縮在里面,需要有人把你的尾巴拉出來。
劉旦宅:(大笑)這話雖然是難聽,還不錯。因為莊子說的,其實是一個標準的平民百姓,一生平淡無奇。
我不是新聞人物,也沒有突出的事例,我只是一個百姓。這樣一弄,有點勉強。什么事情都應順其自然為好。假使你把它拔高,反而對雙方都沒有什么好處。我本來是很自然的,認認真真畫畫的一個人,你一講,好像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人家一查,(笑)發現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們前一輩的大師級的人多。我這個人平淡無奇,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笨鳥先飛,從小就喜歡畫畫,逐步一點一點地進步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像人家寫小說,有傳奇性,遇到一個什么……后來就不得了了,然后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沒有這樣的經歷。
記者:這就是真實的人生。
劉旦宅:這真實的人生,人家聽了會睡著的。(笑)現在的文風、世道,什么都作為一個工程來對待,比如“大師工作室”,太不成話了。
記者:你的繪畫藝術成就,應該是公認的。
劉旦宅:這是一些老先生對我的夸獎。我填表格,寫的是美協的會員、書協的會員、畫院的畫師、上師大的教授。雖然學校說給我的是終身教授,但沒有給我證書,我不敢填(笑)?,F在還是上海師大美術學院名譽院長,證書也沒有,但招生信息上有,就是公開對外講了,那我就是院長了,我想這個應該是(大笑)。別的我什么也不是。至于顧問,那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