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的時候,盡管處在十年動亂期間,學校和家里對學生依然還有寫字的要求。在人們的心目中,能寫一手好字,意味著具有良好的教養和學習習慣,通常學習也不會太差。我的家庭不是書香門第,但崇尚讀書學習,特別看重孩子的寫字訓練。爸爸和哥哥是我的書寫老師,也是我最初的榜樣。在田字格里如何橫平豎直地寫好每一個字,是他們教給我的終生受益的東西。
我上的第一所小學,并不是當地特別有名的學校,但老師們的板書個個寫得漂亮。我最早對班主任袁老師心生敬意,就是因為她能寫一手讓我神往的板書。上中學以后,教語文的王老師和教歷史的杜老師更是了得,在我眼里,他們的板書完全可以稱為書法作品!受他們影響,我一度對寫鋼筆字發生濃厚興趣,簡直可以說達到癡迷的程度。
一有時間就臨摹行書字帖,把黃若舟先生的《怎樣快寫鋼筆字》以及《鋼筆行書字帖》第一冊和第四冊臨摹了足足二十多本,摞起來足有一尺多高。有一次化學課上也在臨摹字帖,老師站在我身后很久了,全班同學都在發笑,我才發現自己的秘密已經泄露,被老師著實奚落了一番。
我不敢說自己的字寫得怎么好,但我始終對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充滿羨慕和佩服。每當看到前輩學者的手稿,看到那些功底深厚的文字,我就在心中暗自贊嘆:這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大學畢業后當了編輯,從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后期電腦普及之前,每天收到的大量來稿還是手寫的。多年對寫字的愛好,使我產生了一個不無偏執但非常堅定的“原則”:凡是字寫得慘不忍睹的來稿,就堅信它的內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邏輯是,連字都寫不好的家伙,還能寫好文章嗎?我承認這種看法有很大的片面性,但很難改變它。
隨著電腦的普及,如今能寫一手好字的人越來越少了。孩子上學以后,我還像父輩要求我那樣要求她,也的確見到過一些效果。但無奈整個社會越來越缺少對寫字的審美要求,她小學、中學老師的字寫得也不敢讓人恭維,大學老師甚至都懶得寫字了。孩子在學校里是否見到過我當年所見的那些榜樣,我不便妄自推測,但從她帶回的作業本中,我看到了老師們批改作業的文字,除了皺眉,實在做不出更好的表情。加之現在的孩子課業負擔如此沉重,除了課本上的作業,還有無窮無盡的教輔作業,孩子要想橫平豎直地寫字,不要說沒那個心境,恐怕也沒那個時間吧。我見過孩子帶回的各種各樣的作業本,印得密密麻麻看都看不清,有限的空間根本寫不下老師們規定的所謂標準答案,還談什么把字寫得舒展漂亮!
工作多年以后,我在單位里承擔過一些招錄大學生和復轉軍人的工作。從材料上看,不少同志學歷很高,資歷很深,水平不錯。但一看他們的字,總不免讓我心里發涼。顯而易見,他們從未受過良好的書寫訓練。過去把字當門面,是求職時的一塊敲門磚,如今似乎不那么為人所看重了。即便是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能夠寫出一手好字的人,也是鳳毛麟角了。中華民族的書法傳統,到眼下這波兒孩子身上,似乎就算斷了香火了,這不免讓人感到痛心。
徜徉在琉璃廠的中國書店,我見過一些寫成蠅頭小楷的科考試卷。那些娟秀的文字讓我久久徘徊,流連忘返。我的手邊也有朋友們贈送的復印狀元卷。我不僅對飽受貶損的八股文心存一份尊重,更是對賞心悅目的書法喜愛有加。我甚至在心里可笑地想,如果我是考官,單憑這手好字,也要對考生另眼相看。而遙想當年,在那些飽讀詩書的考官眼中,“雞爪扒”恐怕連一絲一毫入圍的機會也沒有吧。
我不想班門弄斧,講什么書法藝術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大道理,也不敢斷言寫一手好字對文化的傳承和個人教養的養成有多么關鍵的作用?;蛟S就此讓書法藝術從民眾的視野和書寫中消失,在一些人看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比樓市漲價,股票升值次要得多,那我自然無話可說。但綿延幾千年的藝術瑰寶從此不被自己的國民看重,生生不息的書法藝術從此在我們這代人手中遠去,逐漸成為一個模糊的記憶,總不是我們的光榮吧。
我們說了那么多繼承優秀傳統文化的大話,卻連老祖宗留下的優美漢字都寫不成樣子,讓我們何以面對列祖列宗,何以復興中華文明?
《文匯報》報道,偌大的上海,每年只有師大美術學院書法專業招收20名學生,專門培養書法人才,畢業后只有50%能到中小學任教。某小學招聘教師,校長要求最后入圍的30名候選人每人在黑板上用漢字書寫一到十,結果因板書太差,一個也沒有錄取。大上海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可見我的憂慮并非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