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輻,共一轂(ɡǔ:車輪的中心部分),當其無,有車之用。
埏(shān:用水和泥)埴(zhí:黏土)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鑿戶牖(yǒu:窗戶)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譯:三十車輻匯聚于車轂,有了車輪的中空,才有了車輛的功用;調和黏土燒制成器皿,有了器皿的中空,才有了器皿的功用;開鑿門窗修造房屋,有了門窗的中空,才有了房屋的功用。所以,“有”的部分是器物的基礎,“無”的地方是器物的用途。
這是老子關于“有無相生”的著名論斷。比如一個茶杯,它是用什么做的都無關緊要,關鍵在于它中空的部分可以盛裝東西。與其說我們是在利用茶杯之“有”,不如說在利用它的“無”。再比如房子,我們不過是在利用墻壁與屋頂所圍起來的“空間”(這就是與墻壁和屋頂相對的“無”)。如果房子做成實心的,沒有了“無”的空間,那它就沒有實用價值,也就不成其為器物了。當然,如果沒有墻壁與屋頂之“有”,我們就只能算是住在露天壩了,所以單純的“無”也不成其用,“無”必須以“有”為基礎,有了這個前提,無才能發揮作用。換言之,有和無共同配合而成為有價值的東西。比如我們做飯的鍋,盛飯的碗,都是這個道理。
老子主要從實用性上論述了“有”與“無”的微妙關系。其實這個道理在藝術創作上也很有用。比如《紅樓夢》中寫林黛玉得知寶玉將與寶釵完婚,吐血而亡。臨死時說:“寶玉,你好……”上下文語境和她說出的四個字便是“有”,但省略號處便是“無”。讀者獲取“有”的信息之后,便于“無”處產生不盡猜想,“你好狠心??!”“你好不守信用??!”“你好自為之吧!”“你好痛苦??!”等等,這種種合情合理的猜想,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對寶玉又愛又恨,又理解又埋怨的癡情女子形象。如果作者將話寫完,我們便一目了然,失去了自己的猜想,便索然無味,而且不能刻畫黛玉病危難言、含恨而終的柔弱可憐形象。這一例,便可見文學創作中“有”和“無”相生的妙處。
類似的如《祝福》一文,寫祥林嫂捐門檻后,魯家仍不讓沾手祭祀,變得麻木癡呆,四嬸當然警告她,打算趕她走。但作者并不寫魯家怎樣趕她走的,“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也不明寫,于是祥林嫂的人生出現一段“不為人知”的空白,其中經歷了怎樣的悲酸,使讀者產生無盡的聯想。
文學作品的空白,也有多種形式。除了語言的省略,情節的跳躍,還有結尾的模糊。比如《邊城》結尾,作者既不寫翠翠得到儺送死去的確切消息,也不寫儺送回來的情況,只是模棱兩可地說“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就回來”。也可能是結尾的突思,比如《項鏈》結尾,主人公瑪蒂爾德的好朋友佛來思節夫人告訴她項鏈是假的,小說就嘎然而止,至于她是痛苦、懊悔還是無所謂,只留給讀者去想象。
有與無,也可稱為虛與實。除了文字作品要處理好“有”、利用好“無”,音樂藝術有音符之間的節奏停頓,樂章之間也要留出間歇(過門)。書法也是如此。書法講究筆畫的“飛白”,行書筆畫的“似連似斷”,布局的“虛實”,這樣才會產生欣賞的節奏、流動等韻味。繪畫也講求構圖的虛實,畫面不能擠得滿滿的,各種物體也不能都畫得清清楚楚。通過遠山的模糊,云霧的淺淡,樹木的遮掩,形成層次和朦朧。也就是說,畫出來的只是要表達的一個部分,云霧花草的遮掩之中,究竟會有怎樣的奇山妙水,觀者心中有多少,就可以補充多少。
當然,要做到“有”與“無”(虛與實)最巧妙的結合,雕塑是最難做到的,但也并非就不能做到。比如雕刻一條龍盤在柱子上,似乎就只有全部雕現。這樣,龍的大小與神韻,就固定不變了。高明的雕刻家,就會在柱子上恰當的地方雕上云彩,龍相應的部位就隱于云彩之間。這樣就做到了有無相生。觀者只見龍之部分,通過聯想和想象去全其形貌,于是龍之大小,龍之動靜,便在想象中活起來,動起來,舞起來,飛起來。南方園林就做得更好,它只在池岸上雕出龍頭,活水從龍嘴噴出,其龍身其實根本沒有,但觀者見龍頭吐水,便想象著一條巨龍隱身于大地,你想它有多長,有多粗,有多神奇,它就有多長,有多粗,有多神奇。此之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妙處。
西方藝術多以寫實為主,不似中國的寫意——注重有與無的巧妙配合。因此,當“維納斯”偶然失去了雙臂,這一雕像便符合了“有無相生”的藝術規律。因為人之神韻,除了面部表情,除了眼神,當然就是傳情達意、姿態萬千、變化無窮的手了。每個欣賞者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生活閱歷和情趣傾向,在想象中“還原”她的玉手,而任何一種 “還原的手”,都只是這千萬種手勢的一種,這就限制了她的“無限的可能性”,當然也限制了欣賞者“無限自由的想象”。所以清岡卓行說任何一種還原的“方案”“全是些倒人胃口的方案”,“如果發現了真正的原形,我對此無法再抱一絲懷疑而只能相信時,那我將懷著一腔怒火,否定掉那個真正的原形,而用的正是藝術的名義”。
當然,藝術中的“有”和“無”絕不能隨便處理。比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是可以的,但假如來個“神龍只現一段身”,那我們可能只會想象這是一根雕著魚鱗的柱子,無法去想象它是一條“神龍”;或者要是“神龍見尾不見首”,因為龍的尾巴是像魚的,我們也只能想象這兒有一條巨大的魚,絕難想象是一條“巨龍”鉆進了大地。同樣,一個字的飛白,如果是關鍵的筆畫出現“斷痕”,造成無法辨認或者誤認,那也就失去了“無”的意義。小說中如果該交待清楚的地方,卻做簡省,讀者基本的東西沒搞懂,也就不能產生聯想與想象的快感。該省略的地方,又交待得清楚,讀者又沒有想象的余地?;氐嚼献幼畛醯睦樱粋€酒壇,要是側面出現一個大口子,那只能算個破罐子,誰還會去想象它中間裝著醬油或是美酒呢?
同樣的,維納斯失去的“只能是雙臂”,這就是要求她身體的基本部位不能殘缺。比如要是缺條腿,給人的感覺是“殘廢”;要是鼻子掉了,那就成了“怪物”;要是眼珠沒了,那就成了“瞎子”……我們只能懷著憐憫或痛苦來看她,而不是欣賞。試想一想,如果有一條胳膊完好,另一條胳膊失去,又會怎樣?顯然這種對比,以及“一只手的既有的姿態”會大大約束我們對“另一只失去的手”的審美想象?;蛘?,胳膊部分還在,只是失去“手掌”,這將大大削弱她的藝術魅力,也不成其為“無”的絕妙藝術品,或者說具有“殘缺的藝術美”。所以我說,維納斯必須失去“雙手”,而且必須失去“胳膊”。因為從肩以下的“手臂”最具有無限可能的姿態,讓“一千個欣賞者腦海中出現一千雙手臂”。
有與無在結構、數量等方面都有著嚴密的關系,而且對于不同的事物,不同的藝術樣式,有與無的關系也是千變萬化的。從上述例子,我們或許可以領略“有無相生”的規律。但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恰當地安排“有”,巧妙地布置“無”,二者恰到好處地配合起來,從而具有極高的實用性或藝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