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的《故鄉人》,被選入《高中語文·必修一》(北京出版社),和《范愛農》《勾踐滅吳》《游俠列傳》等列在第一單元,同為“寫人記事”的佳作。《故鄉人》因其語言親切、題材親切,而被老師和學生們給予了更多的關愛。筆者剛剛帶領學生完成了該篇文章的閱讀欣賞,我能感覺到學生對于《故鄉人》一文的由衷的喜歡,乃至于他們中有的人抱著文章三遍五遍地反復的讀著,很多人還陪出了許多的眼淚。
我高興于學生們對于“人事”與“人性”的關注,高興于學生們在閱讀中表現出來的良知與仁愛。然而,在交流中我發現,不僅是學生,就連同教授該文的諸多老師,對于《故鄉人》的理解,卻也都存在許多值得商榷的問題,以致于很多人對于文章情感的理解走向了一個一個的誤區,而這又恰恰可能是偏離了作者的初衷的。筆者借此文談談我的看法,以便和同行們交流,以求得大家的批評。
我身邊的學生以及我身邊的語文教師,幾乎全部是“城市的”和“現代的”。90后的都市學生自不必說,做老師的也以“80后”的“年輕人”居多了。他們的生活閱歷,也決定了他們的生活體驗與《故鄉人》中的“故鄉生活”之間,是遙遠的,是陌生的,是有隔閡的。他們的自身生活經驗中,那樣的“故鄉生活”經驗是空白的;并且,他們的閱讀經驗中,此類題材也是幾乎空白,或者說是蒼白的。而我們都很清楚,閱讀,是要以閱讀者的自身生活經驗和閱讀經驗為前提的;換句話說,任何人的閱讀,都不可能脫離自身的生活經驗與閱讀經驗。
因此,《故鄉人》的閱讀,決不是“都市生活”體驗和“小資閱讀”經驗所能支持的;它也決不是和別的一些描寫農村生活和小人物生活的“樣板化”作品那樣的“臉譜化”“政治化”或是簡單的“人道化”“人性化”可以相提并論的。而缺乏類似生活體驗的閱讀者,便很容易也很正常地就會站在某些簡單的角度去進行各自的閱讀理解。這種閱讀,難免是要曲解文本深意進而違背作者本意的。
或許是因為我的生活閱歷和他們有些差別吧,自小生在農村民委員會主任在農村學在農村的我,對于汪老筆下的“故鄉生活”有著更能被喚起共鳴的因子。我在一遍一遍的閱讀中所感受到的,和周圍的讀者有著本質的不同。
以下提出幾個問題,和大家商榷——
一 我們究竟要對“打魚的”一家三口的生活狀態,報以怎樣的情感態度?
我的幾個學生在閱讀交流時說道:
“濕了水的牛皮罩很沉很沉,生活,似沉甸甸的磐石,壓在這一家三口,不,最后變成了一家兩口,的身上。”
“貧窮的印記已經在他們心中深深地烙刻,以至于他們都無力歡笑、無力埋怨,以至于無所希望,也就不用說失望了。”
“他們不逃避,默默地承受著,其實他們是在用自己的堅強,支撐著整個時代。”
“拉大船的,放魚鷹的,和一家三口的一戳一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突出了一家三口生活的極其艱難。”
……
學生們覺得一家三口的生活是“貧窮、艱難、辛苦”的,于是,就此揣摩一家三口的心理是“麻木、忍耐、守舊”的,自然,閱讀者對于一家三口的情感態度就是“同情、憐憫、悲哀”的。學生們說得很精彩,他們緊緊扣住“話越來越少”“水越來越涼”等語句加以分析,以致于許多同學(包括在場的老師)都紛紛地紅了眼圈噙了淚水。不過我要問的是:
——“沉默”,一定緣自“生活壓力”嗎?多少人在生活的重壓下變得絮絮叨叨滿肚牢騷易怒而又暴躁??!
——“沉默”,就是不高興嗎?就是“無所希望”嗎?他們打魚是為了“糊口”嗎?你怎么想像有那么一個餐餐頓頓靠吃魚活著的人家?
——“堅強”,我們能從哪里看出一家三口的“堅強”呢?“女承母業”算“堅強”嗎?“沉默寡言”算“堅強”嗎?“十五六歲打魚”,算“堅強”嗎?
——“拉大船”的一定很輕松嗎?“放魚鷹”的一定很愜意嗎?他們不會死于風寒嗎?他們一定更加富有嗎?
或者再問:“汪曾祺先生在晚年的時候寫下這么一篇回憶故鄉的文章,是要表現故鄉的貧窮(還有強烈的貧富差距)、故鄉人的麻木(根本不思改變),或是堅強(在命運面前決不低頭)嗎?”
不是的?!豆枢l人》不是《石壕吏》《故鄉》,汪曾祺不是杜甫魯迅。
也有人說:
“他們在靜水里打魚,用最簡單的工具,捕小魚,捕烏龜,還有那一家三口無需言語的默契。他們是幸福的,快樂的。故鄉的生活,又一種田園詩般的美麗。”
持這種看法的人不多,所有的,大抵是幾個平日喜好田園詩詞并滿心浪漫的小女生和正處在戀愛季節的年輕女老師。
那我就問她:“你愿意天天這樣嗎?”
“……”
把自己放在旁觀者(風景欣賞者)的角色上,人們很容易對“艱辛”產生“艷羨”。要不,越來越多的富人總喜歡在周末假日去最原始的鄉下“田園”一下啊——他為啥不永遠地住下?《歸去來兮辭》中寫到“農人告余以春及”,大概陶公的心情和農人是大不一樣的吧。
話說回來,一家三口,不貧窮?不艱辛?他們心里沒有怨言?沒有無奈?沒有麻木?我們難道不應該寄予一些同情和憐憫?那種魚米之鄉的簡簡單單的打魚場景,難道沒有幾分詩情畫意?他們難道不會因為生活的簡單而帶著幾分滿足?
都有的吧!
我在總結學生的發言時說了這么一段話:
“卑微之人,對待自身卑微生活的卑微的酸楚和快樂。它不以賺取他人眼淚為目的,也不以使人艷羨為己任。他們只是:自己活著。”
小人物,有小人物自己的小小的艱辛的遭遇,也有自己的小小的幸福的權利。中國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都是這樣過著自己的生活的。即便你到最窮苦的地方,你看到丘壑般的一臉愁苦的同時,你依然能發現到燦爛的笑容——笑得比富人還甜還真實。
一個城市攝影家,扛著價值數十萬的索尼相機,在一大片油菜花地里捕捉到了一個扶犁耕田的老農。那時,他是無論如何無法理解老農的心理的。就像我身邊的這些《故鄉人》的閱讀者一樣,他們也無法理解“拉大船”的“小財主”、“放魚鷹”的“小小財主”和那“一戳一戳”的“一家三口”的生活,究竟是哪般滋味。